初識古琴,還很年幼。那日母親攜我去家鄉(xiāng)東面的山林間拾菌,烈日高炙,我本已無心采拾,便沿著山林小徑游蕩,不覺漸走漸遠,只見山澗奇松怪石,疊瀑潺泉,百鳥飛濺,蟲蛙低鳴,心中難免有些恐意,想往回走,哪知才發(fā)覺已然找不到母親。我自年幼,便哇哇哭了起來,忽覺有人摸了摸我的頭,轉(zhuǎn)身回去,是一個白發(fā)蒼蒼,一襲白衫的老者,老者微笑問我何故嚎哭,我告訴他在山間迷路,找不到娘親。老者擺手叫我不再哭泣,說給我一曲,以定心神。
只見老者解下身后的背囊,打開而來,是一把我從未見過的物器。一方棕栗色的木頭上栓了七條絲線,老者坐在一塊大青石上,起手輕撫絲線,便就發(fā)出了聲響。我不明這是何物,只覺聲色好聽,便停止了哭泣,凝神聽去。這絲線經(jīng)過老者的手指撫摸,便像溪水一般,潺潺流出美妙音色,這音色婉轉(zhuǎn)曲回,又空靈悠長,像是由老者心靈所發(fā),卻又渾然混同在了這青山綠水的自然之間。
那時的我自是不懂得這些,只是覺得好聽,聲聲入我肺腑心臟,不知不覺我已癡迷呆滯,直到母親找到了我,將我喚醒。我晃過神來,卻見那老者早已不知去向,原以為是夢,可那青石上的坐壓痕跡表明,這一切是那么的真實。
長大多年,心中一直對那悠綿琴音難以忘懷。也曾四下尋訪過,卻都不知是何樂器,身邊有人告訴我,那是箏,我看其形狀確有幾分相似,但聞其音,卻又不同而異。
直到近日,我與友人合作的生意失敗,相自苦悶,找不到解決之法,放棄經(jīng)營心又不舍,不放棄只怕失去更大,但覺人生索然無味,心情愈是憂郁。友人說不如去古城西郊的山中游賞散心,免得憋出病來,我心想也對,便與他一同前往古城西郊的清泉山。行至山腰卻下起大雨,但見樹蔭疊嶂中有一寺院,我與友人便前至敲門,以尋避雨。開門的是一個小和尚,約莫七八歲,只見他對我們一揖,問清緣由,便引我們進入廂房。
雨似乎沒有停歇的樣子,轉(zhuǎn)眼便已天色黯然。我與友人有些心急,便想找知客僧尋把傘來下山而去。于是我來到大殿,卻沒有發(fā)現(xiàn)有人,又轉(zhuǎn)到后院禪房。這是一座小寺院,沒有多余的房舍,只見一間房舍亮著燈,門卻沒有掩上,我便走了進去。
禪房里沒有人,打掃的卻很干凈,透出一陣陣淡淡檀香。我環(huán)顧四周,房舍里并無他物,墻角擺了一排小書架,上面放有一些經(jīng)書,我粗略一翻,只有《六祖壇經(jīng)》是我讀過的,其它并不識得。床榻上沒有被褥,中間放了一個蒲團,蒲團上擱了一本已翻開了的書,想是這禪房的主人正在看書,忽有急事,匆匆而去,連房門都忘了掩上。我走近一看,這書本上的文字我居然一字不識,看似像漢字,卻又不是漢字,恍惚間只覺得在哪里見過,卻又一時想不起來。
心中正自納悶,忽聞一聲“阿彌陀佛”,回身一看,見是那知客的小和尚。我連忙向他道歉,不該擅闖禪房。小和尚說:“施主多禮了,我本在此為師父打掃房間,忽然想起柴房水已燒開,便急忙出去,忘了關(guān)門。這里也別無他物,施主可自行參觀!蔽姨鹌褕F上的書來問道:“小師傅可知這書上的字是何字?”小和尚答道:“這是琴譜,上面所記乃琴音變化之技法,不是文字。”琴譜?我忽然憶起,這字在當年見那老者時,他背囊中的紙箋上,亦寫有這樣的字樣。
這是琴譜,同樣的字樣,我的心里忽然思緒千萬。連忙問那小和尚“汝師現(xiàn)在何處?”小和尚說:“師父在后山小舍!蔽颐柨煞駧仪巴,小和尚說他正要送食過去,若我要去可一同前往。
這時雨已漸停,友人在廂房中已然睡著,我便就安心隨小和尚前往后山。后山上路異常崎嶇,幸得小和尚沿路指點,才不至于摔落巖崖。約莫走了半個時辰,但見前方樹蔭里有燈光透出,小和尚說那便是師父所在之小舍了。
小和尚敲了敲房門,來開門的是一個三十來歲,身著青色袈裟的僧人,小和尚喚他作師父,并把食盒放于案幾之上。這青衣僧人看到了我微微向我點點頭,說:“施主遠道而來,有失遠迎。”我急忙還禮。小和尚放下食盒后便自行離開了,青衣僧人邀我坐下,并燒水泡茶與我對飲。我見這小舍比那禪房更為簡潔,中央有一個案幾,兩個蒲團,其余并無他物。目光剛要收回,卻見燭臺下面放了一樣東西,是那個能發(fā)出悠綿深遠韻味音色的東西。窄長的木條上系有七根絲弦,木條一則刻了十三個白點,是它,是當年那個老者所彈奏之樂器。
青衣僧人見我對著樂器久久凝望,微微笑道:“施主也對瑤琴感興趣?”瑤琴,我第一次知道它的名字,回過頭來看向青衣僧人,僧人見我一臉茫然,便續(xù)道:“其實它就稱琴,也叫瑤琴,現(xiàn)在大多人又叫它作古琴。乃是上古余音,只惜此物向來曲高和寡,世人對它的了解也越發(fā)疏遠。”
我忙將我幼時奇遇告知青衣僧人,青衣僧人說:“施主有此奇遇,便是與此物有緣。緣起自要珍惜,緣落卻也不必揪心,這緣分如屋外樹葉,自有枝繁葉茂,也有葉落滿徑。”說罷青衣僧人端詳了我的面容又道:“我看施主眉心緊鎖,面帶愁郁,不知有何心事?”我告訴他生意失敗,辛苦半生所獲全然失去,自已覺人生無味,有些輕生之念。
青衣僧人聽罷笑道:“如此之事,自再平常不過,有也好,無也罷,都不過如流水如行云,皆為孑然。人出生時不帶一物,人逝去時也帶不走一物,這些又有何可戀之處。然人之生命,乃歷盡千百劫難方可成人,卻又怎可輕易放棄,雖說皮囊之相,一切皆空,但是未得佛法之前,這副皮囊還是要身心相通!
我不明白他之所說,便道:“還望師傅賜教!鼻嘁律藛柕溃骸澳阌X得在此世上何人最大,又何事最重?”我略一沉吟,說:“自然皇帝最大,國事最重。”青衣僧人笑道:“你看這大千世界,無比繁華,可你閉上眼來呢?”我閉上眼說:“什么也看不見了!鼻嘁律苏f:“善哉,現(xiàn)在你感覺什么是最大的呢?”我想了想說:“我只感覺到我的存在。”青衣僧人點點頭道:“這就是了,紅塵萬丈的繁華,都是你心之所造,你一閉上眼,這些你心之所造的色相便都不存在了,這時候只有你自己站在這世界中心,你想念何人何事,都是你心之所想,這萬千世界也是你心之所化,你心若是平靜了,那睜眼閉眼都是一樣,風不動,幡亦不動,乃是心在動,心性若靜,自在成佛!
說罷,青衣僧人抱過琴來,放于桌上,說道:“今日貧僧與施主有緣,此琴亦與施主有緣,便獻一曲,贈與施主。此曲名為《漁樵問答》,是以答式的旋律,描寫漁夫與樵夫的對話,漁夫和樵夫看著滾滾江水向東流去,不禁感嘆,青山依舊在,幾度夕陽紅,古今多少世事,都付一笑中!痹捯粢宦洌讣獗爿p觸琴弦,妙音立即四散而來。我閉眼凝聽,只覺曲意深長,神情灑脫,而山之巍巍,水之洋洋,斧伐之丁丁,櫓聲之?乃,隱隱現(xiàn)于指下。這和我多年前遇那老者的心境是一樣的,恬靜,安然,又有些心性神逸。琴音合著禪道的幽靜,亦如那屋外掛在樹葉上的雨滴,似滴非滴,卻又仿佛和樹葉融為一體,那么和諧天成。這時的心境如此平淡清幽,感覺心中像是盛開出一朵潔白的青蓮,在那琉璃的水面輕輕飄蕩,世間諸相都遁于后,蓮心不染凡塵愿。
青衣僧人一曲終了,雙手輕輕壓在琴弦上。而我漸漸有些恍惚,身體已然入定,心神卻無比清晰明朗。青衣僧人起身走出房去,他的背影漸漸湮沒在那無盡的夜色里。獨留我,與那繞梁的琴音,久久回味無窮。
天色慢慢有些發(fā)白,山黛出現(xiàn)一抹嫣紅,寺里響起了鐘聲,漸大,漸近,又漸小,漸遠,漸無……
正是:
泠泠七弦音,素素指中卿。
聞道塵俗遠,曲意悟禪心。